翌日，几乎是同样的时辰，细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，由远及近。

孙悟空早已听到了动静，他甚至能分辨出那脚步与昨日一般无二，沉稳而规律。他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只敷了药的手臂，发现原本持续不断的灼痛和瘙痒确实减轻了大半，伤口周围一片清凉，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丝微弱的肌肉在试图愈合的麻痒感。

那药，竟真的有效。对于一个凡人医师的药，他原本并未抱太大期望。

卞绮罗的身影准时出现。她依旧背着那个药篓，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瓦罐。今日的她，看起来似乎比昨日更多了几分谨慎，目光在接触到他时，微微顿了一下。

“你来了。”孙悟空率先开口，声音依旧沙哑，但那股暴戾之气似乎收敛了不少，更像是一种单纯的陈述，甚至……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……期待？

“嗯。”卞绮罗走近，放下药篓和瓦罐。她先是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处，仔细观察了药膏的状况和创面的变化，然后轻轻点了点头，“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要快。你的体质……果然非凡。”

她的语气带着医者见到疑难伤患出现好转时的纯粹欣喜，并无其他杂念。

孙悟空哼了一声，算是默认了她的夸奖，随即目光落在那个小瓦罐上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
“一些稀粥。”卞绮罗打开盖子，一股淡淡的米香和肉糜的香气飘散出来，“你久未进食，肠胃必然虚弱，不宜立刻食用干硬之物。这粥里加了些切碎的肉糜和温补的药材，易于吞咽消化。”

她说着，用带来的一个木碗盛了半碗粥，依旧放在那块石头上，推到他手边。

粥的香气对于吃了两百年铜汁铁丸的孙悟空来说，无疑是巨大的诱惑。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，但骄傲依旧让他拉不下面子。

“……多事。”他偏过头，硬邦邦地说。

卞绮罗也不劝，转而开始为他换药。她用清水再次清洗伤口，动作比昨日更加熟练和自然。当她微凉的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时，孙悟空的身体会微微绷紧，但却没有再表现出强烈的抗拒。
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，只有细微的换药声和清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。

“你昨日说，你救过张角？”孙悟空忽然又提起了昨天的话题，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，“还给那个什么……黑山贼的首领……张燕？治过伤？然后他就投降曹操了？”他记得昨天从这女子口中听到的零星信息，结合从山神土地那里听来的零碎消息，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。

卞绮罗正专注地刮去旧的药膏，闻言手顿了顿，眼帘低垂，遮住了眸中的神色。“是治过伤。至于归服……是他自己的选择，时势使然，我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，说了些该说的话罢了。”她的回答依旧谨慎而含蓄，不愿多谈自己在其中的作用。

“嘿！说得轻巧！”孙悟空却嗤笑一声，“俺老孙虽然被压在这里，也知道那曹操是个厉害角色，手段狠辣，那张燕盘踞黑山多年，也是个硬茬子。你能说动他归降，岂是‘说了些话’那么简单？女娃娃，看来你也不只是个普通医者啊。”

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，重新审视着卞绮罗。这个女子，沉静的外表下，似乎藏着不少故事。

卞绮罗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反问道：“你呢？你方才说，‘比起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’？那是什么？你……究竟是谁？为何会被压在这山下？”

她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。昨日初见，情况突兀，她更关注伤势。今日，面对这个气息恐怖却又似乎能沟通的存在，她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。尤其是他那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信息，实在太过惊人。太上老君？如来？这些可是只存在于古老神话传说中的人物。

孙悟空沉默了一下，金色的眼眸中瞬间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，有骄傲，有愤怒，有不甘，有落寞。被压两百年，除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土地山神，他还从未跟谁好好说过话。眼前的这个凡人女子，虽然弱小，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胆识和冷静，而且……她治了他的伤，给了他食物。

或许……说说也无妨？

一股强烈的倾诉欲，如同被堵塞了太久的洪水，猛地冲撞着他的心扉。

“俺老孙？”他抬起头，望向高远的天空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充满了桀骜与狂放，“说出来吓破你的胆！俺老孙乃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地养的美猴王孙悟空！曾拜师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，习得通天彻地之能！闯龙宫，夺了定海神针金箍棒；入地府，勾了生死簿上猴属名姓！官封齐天大圣，与天同齐！”

他的声音越来越大，仿佛又回到了那无法无天、纵横三界的辉煌岁月，浑身那被压抑已久的气势竟然冲破了几分封印的束缚，震得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，山石簌簌作响。

卞绮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震惊地听着。这些名号、这些事迹，早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，如同在听一个荒诞不羁却又气势磅礴的神怪传奇！

孙悟空顿了顿，声音骤然转低，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不甘：“只可恨那玉帝老儿和满天神佛，欺俺哄俺！骗俺上天做个不入流的弼马温！又设下蟠桃会辱俺！俺老孙一怒之下，搅闹天宫，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，四天王无影无踪！直打得天庭震荡，众仙束手！”

他的话语如同惊雷，炸响在卞绮罗的耳边。她屏住了呼吸，几乎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场面。

“最后……最后那西天如来佛祖……”孙悟空的声音变得艰涩而痛苦，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死死握紧，青筋暴起，“他骗俺与他打赌……俺老孙一时不察，翻不出他的手掌心……便被他一巴掌压下……化为此山……整整两百年！两百年啊！”

滔天的怨气和愤怒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卞绮罗彻底怔住了。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压在污秽山石之下、形容狼狈不堪的“人”，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他口中那个搅动三界、叱咤风云的“齐天大圣”联系起来。

巨大的反差，带来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撼。

她沉默了许久，才缓缓吸了一口气，试图消化这惊天动地的信息。她看着孙悟空那因为激动和痛苦而剧烈起伏的胸膛，看着他眼中那不甘熄灭的熊熊火焰。

最终，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：

“原来……你有着这样的过去。”